“自從陸羽生人世,人間相學事新茶”,這話是多少帶了點夸張成分。
公元733年,陸羽還是個呀呀啼哭被遺棄在天門竟陵石橋下的棄兒,唐朝人已經積極地開始了他們的喝茶大業(yè)。唐太宗年間設立的茶馬互市在邊境正興旺熱鬧地交易;文成公主識大體地把茶葉作為吐蕃和親之禮;唐玄宗作序《開元文字音義》時,書中改“荼”為“茶”(此“茶”字真正誕生),“荼”字本意苦澀,而“茶”字由草字頭、人及木字三部分構成,總而言之天子圣意:人在草木間,孰能不喝茶。
而皇室以外的文人才子也為著茶飲的流行推波助瀾,算算這年李白應該在出蜀的路上,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沿途必招朋喚友茶酒助詩興;僧人也不遺余力地推廣著茶德,名山峻嶺的寺廟前必種滿了茶樹,奉佛、參禪、煮茗、翻經并列為居士們的“清課”……茶圣誕生在人們張開懷抱迎接茶飲的盛世里,后世說陸羽造就茶時代,陸羽若得知必謙恭地回應:不,不,不過是時代成就了我。
茶的光榮時代
一切細節(jié)都注定茶要在這個時代發(fā)揚光大。
陸羽被棄于石橋下的那天,遇上了竟陵龍蓋寺主持智積禪師,根據史載,禪師在一群哀鳴護嬰的大雁中把陸羽抱出,領回佛寺里撫養(yǎng),教他學文識字,奉佛參禪。寄愿他有朝一日學會清凈之心觀萬物,重新看到世界美好之境。
陸羽名字是智積禪師用易經卜得“漸”卦而得,卦辭是:“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于是禪師按照卦辭為棄嬰定姓為“陸”,取名為“羽”,字“鴻漸”。這“羽”字,與西漢壺居士《食論》中的“苦茶,久食羽化”的遁世隱喻冥冥中也有相互呼應之妙。
陸羽其貌不揚,還有些口吃,在寺廟里不受歡迎,禪師讓陸羽讀佛經,陸羽搖搖頭說我要念“儒典”。但陸羽并沒有全盤排斥佛門規(guī)矩,他對煮茶伺湯這一功課卻充滿興趣,“每每采茶覓泉,至日暮才號泣而歸”。
那個時代的僧人相當推崇喝茶,釋學禪宗里煞有介事地把茶封了“三德”:坐禪時通夜不眠,以茶醒神;滿腹時,以茶消化;最重要的一德則是茶可抑制欲望,讓修道之人能從塵世喧擾中靜心。釋學是當時傳入中國后演變的獨具特色的禪宗,禪宗和尚、居上日常修持之法就是坐禪,要一整天地靜坐、斂心,達到身心“輕安”,觀照“明凈”。姿勢要頭正背直,“不動不搖,不委不倚”,通常坐禪一坐就是三月,難度系數相當高,往往老和尚難以堅持,小和尚年輕瞌睡多,更難熬,茶葉正正就是提神驅睡魔的利器;而飯罷就坐禪,久坐易患消化不良,飲茶正可生津化食。茶的所有好處都恰恰利于修禪,茶似乎就是為了僧人的修行而生,而更妙的是,佛教建寺廟往往建在常年云霧繚繞的高山峻嶺上,而“遠避塵世、靜宜誦頌”之地也是茶樹生長的最理想之處。于是,陸羽成長的唐朝年代,茶攀著佛禪修道的盛行,共同于人間扎根繁榮。
陸羽長大到十幾歲,依舊不肯認真皈依佛門,被智積法師罰做掃地洗衣的粗活,一怒之下就從寺廟逃到戲班子,當了名優(yōu)伶體驗紅塵。佛門規(guī)矩他拋諸腦后,但熏陶了一番佛氣的茶道倒從此被他帶向了塵世人間。
陸羽的塵世之旅交游甚廣,顏真卿、劉長卿、張志和、耿淖、孟郊、戴叔倫等剛正率直并深有學識抱負的人都曾出現在他的交友名單中,但對陸羽的茶飲體系影響最深的還是詩僧皎然。皎然是中唐著名學僧,也是著名詩僧,和陸羽因詩結緣,后來共同采茶、制茶、品茶,讓曾逃離佛門的陸羽重回禪德佛修的環(huán)境里,最終促使了《茶經》的完成。
其實,這本被后世捧上神壇的《茶經》只有區(qū)區(qū)七千字,陸羽卻用了近十年的時間來完成。它不是茶的歌功頌德之書,相反陸羽在書中把茶定義成一種更艱苦嚴謹的修行?!恫杞洝防锏牟栌芯烹y,比人生的六難還多出三難:陰天茶不能采,夜間茶不能培,不能僅憑口嚼鼻聞辨香,沾染過肉腥的鼎甌水絕不能做茶器,膏薪庖炭不是煮茶的好火,激流急灘和淤塞不通的水不能做煮茶水,茶餅不能烤得外熟內生,茶末不能細得像粉末飄塵,只夏天解渴喝而冬天卻不喝,也不能算是飲茶的態(tài)度,陸羽的茶飲理論是“飲不厭精,器不厭細”,恐一物不盡其妙,開拓了味覺和視覺上審美統(tǒng)一的高標準。
陸羽和《茶經》的核心價值,把茶從單純解渴解乏的物質超脫到精神境界的延伸和發(fā)展,陸羽創(chuàng)制了24種茶具,規(guī)定了飲茶儀式,把喝茶化作了生活藝術,讓喝茶的人按部就班地進入一種心靈凈化的程序,由此得到一種不摻雜任何功利的心德修行
這套唐朝宮廷用的茶具為僖宗皇帝御用的真品,是世界上現存最早、規(guī)格最高、配套最完整的茶具寶物,“窮天上之莊嚴”、“極人間之煥麗”?,F藏于法門寺博物館。
被忘卻的茶道理想
但時代也不完全順著陸羽的意愿走。
宋代的《新唐書》上有著關于陸羽的一個傷心故事:御史大夫李季卿聽聞陸羽茶技高超,把陸羽召來,然后只因他衣著寒素,又沒有諂媚討好地玩炫目的茶藝花招,就看不起他,先是不行禮,后來又叫人用三十文打發(fā)他走了。區(qū)區(qū)三十文,可是打發(fā)叫花子的價錢,這樣的輕蔑無禮,使倔強清高的陸羽感到無比屈辱和憤怒,以至于寫下了《毀茶論》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慨。
盡管陸羽對器具及儀式、環(huán)境要求一絲不茍,但所提倡的是“精于道,而儉于心”,他不遺余力宣揚的是茶飲所帶出的質樸簡約之美。這種以修禪養(yǎng)心為主的僧侶茶道,卻與當時以供奉及排場為主的宮廷茶道甚至是后世風雅過頭的文人茶道都有所沖突,法門寺出土的那整套皇室御用的金銀茶具,就是這場矛盾的最好說明。這套世界上現存最早、規(guī)格最高、配套最完整、工藝最為精美的茶具寶物,把金銀工藝用到極致,琉璃和寶石鑲嵌其中,“窮天上之莊嚴”“極人間之煥麗”,是尊崇佛教的唐僖宗用以求得“圣壽萬春,圣枝萬葉,八荒來服。四海無波”政治目的的茶道用具,這套茶具價值連城,還會用來供奉于佛祖真身。世人爭相把此套茶具作為唐朝茶風鼎盛的輝煌寫照。而被恥笑驅趕出朝廷的陸羽,只能憤慨地回到簡陋山間茅草房前,撫著邢白瓷茶壺,舉起建盞,看著茶沫清濁間飄忽不定,嘆著聲一飲而盡。
“不羨黃金盞,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陸羽的《六羨歌》,磅礴氣韻里,藏著綿延無限的枯寂和禪靜。不知道茶意最后是否能釋淡一個茶圣的時代光榮和未竟理想。
在往后朝代里,少有后人能把陸羽及《茶經》所創(chuàng)的茶儀茶道原封不動地履行,茶的流傳越廣泛,茶飲的形式也越平簡,就連乾隆皇帝也曾慨嘆“陸羽茶經太精討,我雖貢茗未求佳”。
幸而對陸羽的推崇和尊敬隨著年代的前行而倍增。畢竟,正是因為這位“茶圣”,才讓原本物質的茶葉,有了清風明月的文化意涵,后世的好茶人也不得不感謝他,開創(chuàng)了淡泊寧靜中見高遠、平凡日常中進行修養(yǎng)的中國式茶道,才讓茶在往后的幾千年中并沒有淪為像咖啡一樣的普通提神飲品,讓如今每一個把玩茶具和參與飲茶儀式的人,都能迅速沾染上一層清高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