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喝茶,喜歡花紅葉子泡的茶?;t是一種落葉小喬木,葉子卵形或橢圓形,花粉紅色,果實球形,黃綠色帶微紅?;t葉子泡茶有樹木的原香,略甜不苦澀,味域頗寬。夏天工廠車間和學校的大瑭瓷桶里都是這樣的茶,系牛飲族豪飲之經(jīng)典茶水,我以為粗茶淡飯里面的粗茶,便就是花紅茶罷。
成年以后,知道花紅葉子乃茶之贗品,就著力隱瞞喝花紅茶的歷史,且言必稱龍井云霧,還有銀針碧螺春,就如當年寫詩言必稱北島舒婷,仿佛這樣就真正地懂茶了。顯然,拿著名茶說事的人,并非是日常皆飲名茶,如今誰人稱其一年365天皆飲名茶,我也懷疑。所以,我決定不隱瞞自己喝花紅茶的歷史。
我印象中喝到的地道名茶應(yīng)該是鐵觀音。有一個秋天,天高氣爽,日麗云白,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從天空向南飛去,大箕山上的楓葉紅了,水南灣的河水清清地向東流去,田畈間收割的人們晃動紫銅色的膀子,他們割下金黃色的晚稻谷,然后握著彌漫青甜氣息的禾稈在圍著篾席的撻谷桶前嘭嘭嘭地撻谷子,山嵐依地漫起,給遠村輕籠一團青色。秋天了,它是一個斑斕的季節(jié)。我的同事黃正華弄回來一罐茶葉,早早通報于我和另外幾個文友,說是有名茶鐵觀音,下班去他家喝茶。
下班,這一幫感覺里面充滿情調(diào)的家伙就披著白襯衣往黃正華家散漫地走去,黃正華家在街旁,是一個廢棄的小礦山的街,平房,那地方叫葉花香。印象中各家廚房的平頂上,砌有花壇,種植了辣椒和小白菜。在門口擺好椅子,說是就在此喝茶。很有些張揚的樣子。等著黃正華煮水泡茶。水是拎的井水,煮沸了,茶具是一套當?shù)厣a(chǎn)的“宜興紫砂壺”,人各發(fā)一紫砂杯,看著黃正華給我們涮杯、洗茶、聞香,然后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茶泡上。果然,鐵觀音是有一縷幽蘭芬芳,十分好聞。正待要喝時,黃正華又抓出一把新牙刷,說,刷牙刷牙,曉不曉得這是喝名茶?于是,我們一干人等為了名茶,就排在街旁的旱水溝前,在斜陽金輝里愉快地刷牙。其時心里覺得很神圣,或者很上等,很高級,從此我們就是懂得喝茶的茶客了,我們馬上就要喝名茶鐵觀音,這一街來來往往的人,他們懂么?十大名茶鐵觀音呢,是一個方形的鐵皮盒子裝的。
刷了牙,就開始喝茶。我們皆執(zhí)起杯,眼睛則一齊瞟著黃正華,黃正華自然要帶頭,大厚嘴唇片子抿著紫砂杯有力而艱難地吸上一絲茶水入口,發(fā)出吱的一聲,我們皆仿照而行之,便有一陣吱吱聲,如是群鼠出洞,聲不絕耳。人也就感覺,蘭花香綿的安溪鐵觀音,自口而入,至咽喉而回旋鼻腔,如香云襲卷,游絲悠顫,便將感覺的通道轟然炸開,是一枚蘭花炸彈。鐵觀音湯色清淺黃亮,味甘潤又略有微澀,其后是淡淡的甜尾,像蘋果園的夕陽,夕輝漸遠,浮香而別,然其香仍繞舌三匝而徐徐不絕。這回是共喝了六泡,居然有些醉茶,從沒有遇到過。出門了,鐵觀音余香裊裊,想來確實是好茶呢。
嚴格算起來,黃正華應(yīng)該是我喝茶的師傅,包括我的那幫同事。但是因為他曾經(jīng)在喝茶之前指揮我們集體刷牙,就又都不愿承認他是師傅。喝罷鐵觀音,黃正華說他要弄一些正宗的西湖龍井,再喝,這又把我們鎮(zhèn)住了。以后,就把喝茶當一件事情了,而不惟解渴。茶香一去三千里,舊飲新啜兩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