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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東來的老茶壺

            最有趣的一趟短旅,最短的。星期六下午兩點(diǎn)一刻抵達(dá)香港,星期天下午就回臺灣,那時在教書,星期一有課,我不愿請假,也沒有必要特別去調(diào)課,回來就是了。

            是香港廣播電臺邀我去錄音的,我的答應(yīng)去,里面暗藏著私心——去了可以看見金庸夫婦還有倪匡。電臺說,抵達(dá)的晚上要請客,要些什么朋友趁此機(jī)會見見面呢?我不敢說他們請得到金庸,可是就算電臺不請,正好自己跑去找查先生反倒容易些。他一定管我一場好飯。

            金庸——查先生,是我生命中另一位恩重如山的人。這場結(jié)緣的經(jīng)過,因為未得查先生同意,寫稿時夜已深了,不好打電話去吵擾,就此略過。讓我放在心靈的深處每日感恩就是。

            話說電臺邀我去做訪問,以為只是訪一場,覺得又有飛機(jī)坐、又有旅館招待、又有好酒好菜好朋友,真是值得去的。

            沒有想到抵達(dá)機(jī)場,獻(xiàn)花完畢之后,以為可以直赴旅館休息打扮再工作,沒想到就在那半天;包括吃晚飯的時間在內(nèi),電臺給我預(yù)排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六個不同單元的節(jié)目,叫我全上。

            可怕的不是英文訪問,怕的是那個比法文還要難的廣東話。

            飯局上和查先生夫婦、倪匡匆匆一見,就接著再做另外四場訪問。香港人工作起來好似搶人命,可是,做得真真扎實(shí),包括“脫口秀”。

            我原先只是打算去香港玩玩的,沒想到第一個下午到深夜,都沒給人喘口氣的機(jī)會。

            第二天我起了個早,穿上牛仔褲就想溜到古董街上去。我下樓,交出鑰匙給旅館,提起背包正想開溜,兩個女記者不知什么時候就像衛(wèi)士一樣的把我夾在中間了。

            “不行,一定不行,你們不是香港電臺的。只有一個早晨了,我去‘行街’,請給我一點(diǎn)點(diǎn)自由?!闭f著說著就想哭出來了。最恨他人不給自由,而我,好似從來沒有去妨礙過任何人的自由過,這很不公平。

            “只要一小時?!彼齻冃χχ?,看了也怪可憫的,因為那是一個星期天,她們可以休息的,卻為了我。

            “一小時也不行,對不起。”說完我就跑。

            她們擠進(jìn)我的車子里來,一個拿照相機(jī),一個拿錄音機(jī)。

            我不講話,沉著臉。

            就在那條古董街上,我走來走去看東西,身后就甩不掉這兩個為了工作的她們。

            捉迷藏一樣很不好玩,看老東西不能分神,一分神,眼光就錯過了。眼看甩不掉這兩個女孩,我干脆就在一家店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剛點(diǎn)上一根煙,她們馬上來拍照。

            我把煙往背后一藏,臉偏了過去,就在轉(zhuǎn)臉的那一恍惚里,突然看見坐著的這家小店的店角架子下,放著一只漆黑漆黑被柴火熏飽了的大茶壺。眼光利,只看到把手就知道是一只好銅茶壺,只是蒙了灰。

            我站起來往店里去找主人,用廣東話問他那把茶壺賣不賣。他聽不懂我說什么,我改口說華語,他也不懂,我就拉了他的袖子把他拉出店來。

            我猜,逛古董店的人,一般是不會看上這種東西的,它,太平凡了,而我,不就正好配它嗎?

            講起價格,老板沉吟了一下,我猜這個壺是沒有人要的,他心里看人討價。他看看我,那么一副牛仔褲的裝扮,也許起了一些慈心,他說:“四十塊?!?

            四十塊港紙在當(dāng)時才合兩百多塊臺幣,我不買它還去買什么古玉嗎?以我的身分,買這種價格的東西叫做“正好”。

            那兩個記者突然被我接納了,我提著一把烏黑的大壺,就對著相機(jī)一直微笑。

            “如果不是你們追,我不會坐下來,如果不是你們拍我抽煙,我不會轉(zhuǎn)過臉去,如果不轉(zhuǎn)身,這個茶壺就給漏掉了,多謝你們,真的,好多謝呀——我們現(xiàn)在就坐在石階上開始錄音好不好?”我一口氣的說,全是廣東腔的華語。

            那天黃昏,我回到了臺灣,自己坐上中興號由桃園往臺北開,想到海關(guān)先生吃了一驚的口吻——“這是什么東西?好臟呀——”我禁不住笑了起來。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買一瓶擦銅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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