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在20世紀30年代初已有了苦茶庵的齋名。在1934年1月正值五十壽辰時,作了兩首吃茶的打油詩,以知堂五十自壽詩為題發(fā)表在《人間世》上。因詩中流露的躲在書齋玩骨董,談狐說鬼且到寒齋吃苦茶的士大夫悠游閑適而消沉的生活態(tài)度,招致許多進步青年特別是左聯(lián)的激進青年的強烈批評,責罵他思想倒退,洞里蛇,自甘涼血,鬧了一場哄動當時文壇的風波。阿英就嘲諷不斷的國內外炮火,竟沒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壺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階級的生活是多么穩(wěn)定啊。魯訊當時作了公允之論,認為詩誠有諷世之意,其實藏些對于現狀的不平的,只是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蟭……周作人不肯承認自己的思想消極,只是說大家承認我是飲茶戶,而苦茶是閑適的代表飲料……(《關于苦茶》)。
周作人飲苦茶,當然不是說飲茶習慣越來越濃,只是表明自己新的生活形象或者生存狀態(tài)而已。歷史上,文人的最高理想是奮吾智能,濟世救世,但往往又懷才不遇,開始轉向歸隱山林,游戲人生,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中尋求藝術的情趣,或縱酒品茗,或吟詩作畫以自娛,周作人從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開始,到逃避隱退,躲進書齋小天地里吃苦茶、玩骨董,正重復了歷史上大多數文人的道路。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難到藝術世界里去,這原是無足怪的。(周作人《永日集》)。所以,他吃苦茶,品嘗著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擠壓下的苦澀,苦中作樂。這正是他原本就認為的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 ,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中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最后,他便開始了苦茶而苦果的悲劇。
1937年7月,日本占領了北京,茅盾、郁達夫、郭沫若等許多關心他的朋友都勸他離開北京南下,參加抗日救國工作,但他不肯離開舒適的八道灣,不久在日偽勢力下做了漢奸。胡適在周作人附逆前的1938年8月,曾以他倆共同所好的茶為隱語,從倫敦寄詩勸他放下茶鐘,離開北京南下。詩曰:藏暉先生(胡適自指)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苦茶庵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鐘出門去,飄然一杖南天行……周作人也以茶為題回信解釋不肯離開的原因,老僧假裝好吃苦茶,實在的情形還是苦雨……周作人在附逆的當時,1939年1月14日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反映他的心境:飽吃苦茶辨余味,代言覓得杜樊川。他曾在《苦茶隨筆·小引》中說,苦茶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幾歲才肯喝,咽一口釅茶覺得爽快,這是大人的可憐處。在苦茶庵中隱忍苦住,只有飽吃苦茶,余味是什么?可憐的苦中作樂的爽快。這樣一種悲涼、無奈、無助而苦寂的心境,從中走不出來,安于隱忍苦住,由苦茶而苦果也就毫不奇怪了。 三、周作人的苦茶文學 周作人在1945年把自己的文章分為兩大類,正經文章和閑適文章。我寫閑適文章,確是吃茶喝酒似的,正經文章則仿佛是饅頭或大米飯。他還說自己這些閑適的小品文有如飯后喝一杯濃普洱茶之類而已,當作雅玩、小擺設。他認為現代文學的源流是明末公安派文學。周作人的小品文同明清流行的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文學一脈相承,形成了沖淡、清澀、平和為特色,有廣泛影響的苦茶派文學。曹聚仁說:知堂的文字,淡遠移人,如飲龍井茶,耐人尋味。他的小品文,親切通達而閑適的趣味,攙雜著幾分憂郁、惆悵,平和沖淡的境界,同時注重適度的含蓄,另有一種澀味。在別人眼中沖淡的閑適小品,周作人自己是怎么看的呢?周作人在1942年1月作《藥味集·序》中說:拙文貌似閑適,往往誤人,唯一二舊友知其苦味。所謂閑適,其實只是外表,真正的是苦味,閑適原來是憂郁的東西(周作人《風雨后談·序》)。周作人住苦茶庵,品苦茶,作閑適澀味的苦茶文學,人生悲劇的苦果,竟如此巧合一身!我們也不難理解他因吃茶打油詩挨罵而作的辯解。在1935年2月的《關于苦茶》文中用三個未必然作內心表白,對于茶有什么特別的了解,賞識,哲學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的不喝么?這也未必然。那為什么詩里那么說,為什么又叫做庵名,豈不是假話么?那也未必然。這里三個未必然欲藏還露,似是似非,是說茶,不全是,借茶發(fā)揮,人生的境況,內心的體味,全泡在這壺茶中了。周作人的茶,周作人的人生,怎樣一個苦字!由人及茶,由文及茶,或者由茶及人,來認識周作人,不由得也感慨系之了!